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头一个冬天,天灾人祸,全国绝大多数人都处在饥寒交迫中。有天气温骤降,黄昏时分,难得一见的强劲西北风裹着鹅毛大雪席扫江南大地。我家住在船上,我是船民的儿子。小船在东横林的一条河里被厚冰团团围住,任凭敲打破冰都无法航行。父亲赶到常州太平巷为我的祖母奔丧,家里留下母亲、姐姐、哥哥与我,就是没有留下一粒米。在甲板上,哥哥和姐姐苦中作乐忙着堆雪人,我跟在他们后面,哇哇乱叫,跌跌撞撞尽帮倒忙。 母亲在船艄用红泥小行灶煮山芋,炊烟一冒出便被风雪卷走。也许是太饿了,听到母亲叫我们说山芋熟了,我急忙用冻得像胡萝卜的小手,从锅里抓起一个滚烫的山芋便啃,狼吞虎咽,忘了脚下滑,一个踏空栽倒在货舱底。小腿跌断,大腿根被一把斧子割破动脉,嘴被杂物划豁到牙根,剧烈的疼痛使我像杀猪一般号叫。哥哥姐姐吓傻了,母亲本能地一把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只得无助地声嘶力竭地哭叫。 这时,河对岸另一条船上一对年轻夫妇听到哭叫后忙问出了什么事,抱着未断奶的女儿,因怕河中央水流湍急冰薄危险,用缆绳打扣抛过来,套住我家船上的桅杆,站在跳板上拉着缆绳滑冰而来。那个叫杨三的小伙子不由分说撕下棉衣上的布,急忙用力扎住我大腿的喷血处,用手按住我冒血的豁嘴,飞快地跳上岸,冒着风雪向几十里外的戚墅堰医院奔去。杨三的妻子将女儿交给我姐姐看管,拿着桅灯,和我母亲一起沿着河边的纤路,踏着深雪高一脚低一脚地追赶……到医院动完手术,医生要求我住院,因当时我家里实在太穷,母亲只得拿些药在家里给我养伤。回家的路上,我大概又哭又闹太累了,竟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母亲对杨三夫妇感激涕零,一个劲地说幸好有他们真心帮助,要不我的小命就没了,另外在医院里我母亲带的钱不够,医药费还是他们小夫妻俩垫付的。 现在,母亲一说到这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眼睛就会湿润。她说那次到了船上,杨三的妻子还拿出自己家仅有的一小袋米粉给我母亲,关照孩子嘴破了,不能吃其他东西,只能喂点米糊。母亲抱着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二小生下来就瘦,黄毛扁头塌鼻子,如今嘴又豁了,腿也残了,能不能长大,长大能不能找到老婆,哎!杨三精瘦有力,拍着胸脯说,是血性男人就行,将来他一定把女儿嫁给我。母亲叹了口气说,恐怕我们没那福分哦,假如以后日子真的能好转,一定要送我去读书,有出息将来才能向他家提亲。 那时船民的孩子要读书,难度无异于登天!母亲实现了她的前半句诺言,她含辛茹苦培养我上了大学,而她的另半句诺言却未能兑现,我三十岁时与一位南京姑娘结了婚。那半句近乎是玩笑的诺言,也有许多苦涩的缘由。因自那次与杨三夫妇相遇后,四十多年过去了,长江、大运河、太湖及周边地区,母亲始终没有找到他们。过往船只的船老大们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不愿过水上的漂泊生活到很远的地方上岸定居了;也有人说他们一次在长江中航行碰上暴风雨和漩涡,船沉人亡,全家人没一个生还;近年还有人说杨三夫妇早遇难了,他们的女儿却侥幸被人救起,长大后嫁人,搞船运发了大财,现在已漂洋过海了…… 往事并不如烟。母亲常对我们说,人活一世,要记住别人的好处,常怀感恩之心。【《常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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