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静水深流 于 2016-6-29 11:47 编辑
追祭无人知
-- 一个生者对400余名死者的最后纪念
作者:夏国初
八一渡江的背景 1966年7月16日。这是人民中国向世界宣告伟大领袖身体依然健康的一个重要日子。这天毛泽东从湖南来到武汉。这是中国历史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毛泽东在湖南就通知武汉他要戏水长江。而且力斥众首长对他73岁高龄的担心,无论天气如何,水流如何,安全工作作得如何都一定要渡长江。毛泽东在想什么?只是想回味一下当年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风华正茂时光么?那就太小看伟大统帅了。他要向全世界证明什么。 这天在武汉,毛泽东再次会当击水30里。告诉所有人:我还不老!回到北京便发表了著名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后来全国人民都能背诵那张大字报: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呵!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50年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 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想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大字报含沙射影矛头直指国家主席刘少奇,提出党中央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8月7日,十一中全会印发这张大字报,并附北大聂元梓等7人的大字报。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正式不宣而战了。 从此“7.16”成为武汉人民重大纪念日至今。每年的这天就要举行横渡长江纪念。 毛泽东在武汉渡江十余次,为什么唯独这天成了纪念日?因为那是中国命运面临一个重大时刻的前夜。 八.一渡江惨案发生的另一个重要背景是: 1967年7月20日,即文革开始后的一年。武汉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一个大事件,叫做“7.20事件”。党史研究上很平淡地记叙了这个事件。网络上却查不到。当时中央派往武汉解决武汉两派问题的谢富治、王力被武汉军区司令陈再道和8201部队扣押,而且王力被殴打成重伤。军队和群众组织“百万雄师”数万人开着卡车,端着冲锋枪、手铐、大刀、长矛横穿武汉三镇游行,向中央示威。武汉一片混乱。殊不知当时毛泽东和周恩来就在武汉,而且就在被当时称为“武汉兵变”中心地的几步之遥。 八. 一渡江惨案始末 在7.16临来之际,武汉群众组织就各自准备纪念毛泽东7.16渡江一周年活动。
可是保守派和造反派都要在这一天举行渡江活动。怎么办?联合渡江?不可能,那阵子两边都杀红了眼,完全不是中央说的什么人民内部矛盾了。到水里动刀子那就更是不堪收拾。何况当时局势相当严峻
总算两边还有明白人。终于达成协议。百万雄师和造反派分别于7月15日和7月16日两天渡江。在那种严酷的形势下,狂热热爱伟大统帅的人们还一定要冒着风险渡江,体现出对革命路线无比虔诚的效忠精神。那时的中国人的确比现代人要朴实可爱或者愚昧笨傻的多。造反派里当时有个对联这么写着: 为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可见革命小将为壮丽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献身的大无畏精神。 7月15日这天,也是中央一行人与武汉军区在东湖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时。武汉两派在长江大桥和武胜路一带发生了冲突。两边都错误估计了对方要在这关键时刻袭击歼灭对方。笔者分析,其实两方大约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阳谋:告诉中央,我们可都不是吃素的,我们才是代表武汉革命派的力量。武汉问题解决不好,全国就会乱套。 这叫示威,也叫向中央施压。 似乎是天意不让纪念这一天,这边两大派的表忠心渡江未能举行,那边军队的骚乱迫使毛泽东也没能纪念自己老骥伏枥壮怀激越会当击水发动文革一周年的重要日子。 当然如果那天毛泽东在这种形势下真的渡江了,武汉乃至全国的命运会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7.16横渡长江夭折,便留下了8.1渡江的伏笔。 林彪登上天安门城楼公开支持武汉造反派,等于给武汉造反派打了一针强心剂。武汉象是庆祝抗战胜利一样疯狂。 大街上的车辆游行几日。长江上的轮船居然也在游行。这是笔者去长江游泳才知道的。笔者一生作过两次横渡长江的冒险。两次都是死里逃生,想起来后怕。想起来就要感谢上帝。 第一次横渡长江就是武汉大游行的7月26日。那时少年懵懂,才学会游泳一周,两个小学同学就拉我横渡长江。武汉的孩子一般都习水,很多孩子对横渡长江不以为然。不知有没我这样懵懂的。 从武昌汉阳门长江大桥边下水(就是历次渡江下水地,也是毛泽东渡江下水地点),下去一会儿,两个同学就不见了,他们拿着救生用的一个大车胎,而现在整个江面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又从来没有横渡长江过,水性也不好,那个恐惧没法说。 1967年8月1日。一个十分炎热的日子。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和湖艺的大哥哥大姐姐(只有一个女的)列队来到武昌桥头的江边。其实根本到达不了江边。 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我们来到汉阳门下水处对面的民主路就无法前行了。距离下水处至少有一里多路。我向四周观察一下,沿江大道和民主路上的人头看不到边。据说沿江大道的人从平湖门到大堤口方圆几里全部是渡江人员。据说有上万渡江者,其他还有看热闹的。 所有的人都被造反组织临时的管理人员强行要求蹲到地上。我才听到远处喇叭里有人在演讲。一打听,那是钢工总一号头头朱鸿霞在演讲。主要内容就是庆祝武汉造反派翻身解放,感谢党中央毛主席为武汉造反派撑腰,紧跟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
朱鸿霞是工人业余诗人和作家,演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晕头转向,根本没有心思听下去。须知武汉炎夏的室外温度可以达到
摄氏45度到50度。地面可以把人蒸熟。 究竟有几个人进行了演讲也不清楚。大约9点多钟,人群开始骚动,人们已经受不了了,有的已经自己跳到水里去了。 后来的局面就失控了。我们还远在一里路之外,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挤也挤不过去,只能着急。只听到很多人喊:不要挤,要出人命了!一会又听到:不得了,死人了! 我们看到有人被抬了出来。这是被挤倒的,昏倒的。不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们终于被混乱人群挤到江边。只看到下水处和江边黑压压一片人海,人人都无法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那种情景我们根本无法挪到下水处下水。我便灵机一动,要湖艺的学生一起去南面的平湖门下水。或许我这个英明的建议救了我自己和湖艺的大哥大姐们。 我听说过,在平湖门下水横渡长江比较安全。那里可以避开漩涡,而且可以从大桥的第二个桥墩穿过,就省了一些与逆流搏击的力气。横渡长江的人都懂,横渡长江必须与逆流搏击,武汉话叫“抢”水,否则你根本渡不到汉口去,而会被江水冲到下游上不了岸。毛泽东水性虽好,可他不是横渡长江,而是躺在江面,由严格的保护人员护送顺流而下,在武昌起坡。在武汉这叫“趟”长江,不叫横渡长江。横渡长江的难度就要大得多了。 那时的横渡,没有任何保护设施和措施,不像现在又是救生圈又是几层保护。武汉的孩子们横渡也是没有任何保护设施的。所以过去每年都有孩子淹死长江的噩耗。 我们从平湖门下水后,发现水流很急,江面上满是人。很多人刚下去就体力不支,但是要上岸是不可能的,只能顺流而下和死神搏斗了。我才发现人多横渡不是好事,随时就可能有人挤到一起甚至被人抓住同归于尽。 我游过汉阳门下水处时,看到那里的人们在水里一层层挤压着挣扎着,一片鬼哭狼嚎声。我这次的惊心动魄比5天前的历险更加厉害。我知道那里出事了。死人了。 可能我自小天生具有我现在的职业性能。小小年纪的我当天就对8.1渡江惨案有意无意进行了调查走访、现场观察以及认真分析思考。刚好我就住在武昌桥头堡附近。我哥哥就是从那个下水处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的好多朋友也是那次死里逃生的渡江者。当然也有几个没有逃脱死亡的大哥哥学生。 我哥哥水性极好,身体特棒,还作过游泳救生员。他是被单位派到渡江前沿作为卫生系统的先遣队伍的。他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是作为政治任务去的。这次渡江的参加者也不全是造反派,有很多自愿者和单位派遣作为庆祝毛泽东革命路线又一次胜利的政治任务参加的。 据哥哥当天对我说,他是应该第一批下水的,可是队伍乱了,前后全部是人。他几乎是被人群推下水的。其实几乎所有人都是在没有一点准备和入水动作情况下“掉”进水里的。 水里的情景可谓可怕而惨烈。人们被挤压在水里很多步的台阶上,武汉人知道,夏天涨水,埋在水里至少有上百级台阶,而且那时也不像现在进行了修建。台阶一层又一层,下面的人无法站立也无法入水,上面的人被下面人本能的拽住无法脱身。在水里水性再好的人最怕被人抓住不能动弹。我哥哥当时就是被几只手死命抓住不能动弹,他用了极大本事拼命挣扎才得以挣脱。 这也许就是人们传说的水里有水妖,甚至有坏人和敌对派的人破坏的真正原因。这也是两派战斗激烈,人人脑子里都把毛的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缘故。 还有一个要命的传说:水里被人洒了玻璃,铁渣和刺刀凶器。我哥哥也证实了他在水里无法站住,水里台阶上布满扎脚的东西,他的脚被扎得血迹斑斑,浑身伤痕累累。 对这场悲剧,我亲历过那个场景,后来也多次到现场考察,进行了严厉思考分析。那些扎脚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终于寻找到了让我噤若寒蝉的答案:那是毛泽东纪念章!在后来的打捞现场也证实了我的分析。那么哪来的成千上万的纪念章呢? 渡江队伍里,每支队伍都扎了大型的“广告牌”。大的有几十平方,小的也有上十平米。那时不叫广告牌,叫宣传牌。这些宣传牌用木条扎成,下面绑上汽车轮胎可以浮在水面。渡江队伍尤其是先遣队在没有救生衣没有车胎没有轮船保护的状态下要把那些宣传牌语录牌游泳推过长江去,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我哥哥就是其中人员之一。 宣传牌上的标语用什么扎的?现在说起来吓死你。那是用成千上万个毛泽东纪念章拼成的标语口号!最少的字就是一个“忠”字。一个字都不知需要多少纪念章拼扎而成。而“誓死保卫毛主席”“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标语需要多少纪念章拼扎成?谁现在能够计算出来?而这些宣传牌有数百上千! 它们却不幸成了导致数百条年青性命灰飞烟灭的凶器。 由于场面混乱,那些宣传牌弄到水里便倒掉被踩垮,纪念章全部散开洒满台阶和水里。 原来是愚忠的人们用自己的行为杀害了自己。 天傍晚时分,我摆脱对我们提心吊胆的妈**监控(这之前她不知两个儿子都参加了这次渡江,而此刻全城都传说着这个巨大惨案,她有多担心,只有有了孩子后的今天才能想像),跑到离家几分钟路程的汉阳门。 这里排满了军车。很多当兵的在水里打捞尸体。用的是铁钩,就像从船上往车上卸货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钩取尸体。当时我还想用铁钩这样钩人多么疼啊。脑子一直转不过弯来。那种恐怖可怕难以描述。但是我生性好奇喜欢打探。几个小时没有离开。但是那些尸体象是永远打捞不完一样。 那些尸体大多数是青年学生,也有小孩。最可怕的一幕是一个身穿花裙子抱着一个小孩的青年女子的尸体。打捞上来时竟然还死死和孩子攥在一起。 后来我知有些死者是在江边堤上围观渡江的群众。堤上的栏杆被挤垮了,不少人就那样掉进江里了。 很巧。明明烈日高照的一天,傍晚时分却下起了纷纷细雨。后来雨越下越大。整个天空变得黑沉沉的。我真的感觉到长江在呜咽,天空在哭泣。 我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些武大、水院的大学生大哥哥大姐姐,他们也都参加了渡江,不知他们怎样了。 这时在武大、华工、湖大、华农、水院、水运很多大学笼罩着一片乌云。几乎所有的学生们在操场,在小树林,在教室、在宿舍一起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远飞的大雁》、《怀念战友》歌曲,声音嘶哑如泣如诉,尤其女生哭得死去活来。没有谁见到那种情景不流泪。 凄婉的哭声哀鸣荡漾在1967年8月1日的武汉夜空。 当时的歌词有几句是这样的: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哦,想念毛泽东......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啊,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毛主席......据后来很多学生和人员的认真调查,以及本人一直关注的考察记录,大约有423人在这次渡江活动中献出了年青的生命。我的一个身体很棒很会游泳的姓尚的大哥哥水院学生(据说水院死亡学生为15人)和一男一女学生朋友也罹难。据几个女生说,尚哥哥是为了救几名女生而舍弃自己生命的,她们就是被他救起来的。可是他却死了。听到这些我不由失声痛哭。 尚大哥被学校追认为烈士。可是没有谁承认很多的学生烈士。在武大、水院一些大学,同学们自发地为那些烈士和罹难者修建了墓地。可是后来被当局拆除了。当局不承认那些冤魂曾经活在这个世界,曾经为毛的革命路线奋勇拼杀,为了纪念一个乌云满布的日子而付出了年青的生命。 后来很多学生曾经为此要求当局解释,给那些冤魂一个说法一个归宿。但是得到的答复是全部学生一律分配到遥远的边区,去一个广阔的天地接受农民的再教育。更不幸者,在牢狱度过他们的残生。 这页历史如那些冤魂一样,被深深埋在了长江下面。和全国很多的冤魂以及丑陋、仇杀、忠心、事变、阴谋、阳谋、格斗一起掩藏到历史的尘烟之中。没有人愿意再提起,没有人允许再提起。40年了。我哭。我诉。为了那些冤魂。 今天我终于将在心里埋藏了40年的那可怕的一幕讲述出来了,它折磨了我大半辈子。 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在天之灵,你们九泉有知,请接受小弟对你们深情的祭奠。在这残冬之际,我立在长江边,向你们洒酒祭拜了。 呜乎,少年魂,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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