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学硕导彭晓辉:99%的成年人是性盲
【核心提示】过去十年,彭晓辉只招到了5名硕士,不过他仍看好性学发展前景。在他看来,就像物理系、化学系一样,每个条件成熟的学校都该成立性学系。 彭晓辉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但这次,他失控了。就在学生行作揖礼的那一刻,他热泪盈眶。本学期最后一堂性学概论课后,学生们为彭晓辉举行了传统的谢师礼。他问学生们,老师该如何还礼,学生说,不需要还礼。 在学生眼里,彭晓辉是他们的“老师爸爸”。要评价他的课,学生们会说,“没有上过性概,相当于没有到华师读过书”。但正是这位备受学生尊重的老师,刚刚经历过一场舆论风波。 一个月前,彭晓辉在南京师范大学开了一场性学讲座。事隔一天,一篇题为《性学硕导南师大开讲座,雷人观点遭学生当场反驳》的报道便铺天盖地,舆论矛头直指彭晓辉。文章中,彭成了“遭遇性侵应主动递上避孕套”的鼓吹者,他“允许同性结婚能挽救四亿人幸福”等言论也格外出位。 但事态并未止于此。之后,彭晓辉开始面对各种质疑,甚至遭受人身攻击,网友称他为“递套教授”、“性工作者”,甚至“叫兽”。此事还惊动了他87岁的老母亲,老人家特地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嘱咐他要小心,“别像方舟子似的遭人殴打”。 彭晓辉对《京华周刊》记者说,那段时间他连续几天不睡觉,坐在电脑前回应攻击,澄清自己的真实观点。就连自己的学生,也在微博上帮忙“对付”那些攻击者。他坦言,这次经历,是他从事20年性学研究以来,最苦闷也最难忘的一次。 不过,这次经历也让彭晓辉茅塞顿开,“有些媒体利用我们炒作,我们为什么不利用媒体宣传主张呢”。于是,他坦然接受媒体采访,也将自己的课堂从三尺讲台,延伸到了微博和博客。 在微博性学讲堂,彭晓辉调侃“现在递套教授要发言了”。目前,该微博已经有上万粉丝关注。这些标注“#微性学#”的微博,从探讨小三问题的根源,到 否定婚前守贞观念,再到倡导男女平等观念,话题很多。此外,彭晓辉还会与网友互动,有人问他,“怎么用性学的观点评价‘艳照门’的后遗症——张柏芝和谢霆锋的离婚”。他的回答是“与其说照片有错,不如说公开照片做法有错”。 在博客上,彭晓辉会分享对公众有益的性知识,比如博文《强奸的概念、危害、防范与对策》。这篇博文曾在42小时内,达到54万阅读点击量。提及未来打算,彭晓辉说,“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将我的教学资料陆续上载到这些平台”。 在彭晓辉看来,长久以来,人们对性的认识是狭隘的,甚至一度将性污名化。他说,性问题不是简单的道德问题,其本质是政治和经济问题。此外,他关于性问题的研究还涉及到男女平等观念、大学生性教育等方面。在他看来,性问题关系着社会的整体和谐。 作为一名大学老师,彭晓辉欣慰地说,自己20年来最大的收获是一万八千名学生。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是成立独立的性学系。但这并不容易,在过去的十年间,彭晓辉只招到了5名硕士,他曾经申请成立性学系的报告一度被搁浅。不过,他仍旧看好性学的发展前景。 当被问到怕不怕被质疑和否定,彭晓辉笑笑说:不怕呢,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要认定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是不会回头的,这就是执着。 当“递套教授”是我的荣耀,我不认为是侮辱 《京华周刊》:遭遇“强奸递套”的言论风波之后,有人调侃你是“递套教授”、“性工作者”,你怎么回应? 彭晓辉:尽管人家是调侃,或贬低我,甚至是人格侮辱。但是,我理解安全套对社会健康的重要意义。如果我的头衔能够提高社会对性传播疾病、艾滋病的警觉性,那么当“递套教授”是我的荣耀,我不认为是对我的侮辱。 企图将我与性工作者为伍来羞辱我的人,他们想错了。我把这些人视为我的姐妹,视为我们所有人的姐妹。 为什么“强奸递套”言论会引起轩然大波? 彭晓辉:误会,一些人观念上走极端,长期不明白性究竟是怎么回事。 另外,我这次也尝到了被断章取义、被歪曲的苦果。一些媒体为了耸人听闻,搞一些所谓标题党的做派,报道他的新闻,而大众只看了一句话就误会了。 有人说,遭遇强奸递套是默许或者纵容。 彭晓辉:被绑架时你交赎金,难道这就是说,你同意他绑架了吗?被逼得无路可走,要么拿生命换贞操,要么委曲求全把损害减少到最低限度,然后再协助警察去破案,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是尊重生命,这种状况与被绑架时交换赎金是一样的道理,为什么涉及到性问题时我们就接受不了呢? 再说,我并没说遇到强奸犯时什么都不说就只管递套,这很荒唐嘛。 性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 彭晓辉:性占到人类两个基本目的的一半,它对人类是极其重要的。 《孟子·告子曰》里面说,食色性也。“性也”的意思是本质、本性、根本。其实人类就是完成两个基本目的,一个是食,一个是色。 “色”就是,每个人都有性欲,性欲的满足是天经地义,它的副产品是繁衍后代,这是人类得以存续的不可缺少的条件。 你研究性学的动力何在? 彭晓辉:是一种执著,这种执著并不是说我比谁道德责任感要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社会成员。 我的研究领域和学识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的工作,除了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剩下就是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当你感兴趣的事和社会需求是吻合的、对应的,那就是最高兴的事。 如何看待性研究饱受非议? 彭晓辉:(递套言论惹非议)这次骂我,甚至涉及到我家人,没有情绪波动是不可能的。总之,骂的很难听。 新鲜事物总会有不被理解的时候,不能埋怨。当年哥白尼为了坚持他的日心说连命都丢了。 性的本质问题不是道德问题,是政治和经济问题 性究竟是什么? 彭晓辉:性的本质不是道德问题,是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这并不是空口号,因为它涉及生活资源和性资源配置的均衡,即涉及到利益的配置格局。 性和色情的边界在哪? 彭晓辉:色情是性的一种表达方式。 当然,各个国家立法不一样,文化意识形态不一样,对待色情有天壤之别。我们国家管理色情文化的法规和伦理道德规范,处于中间阶段。它并不放任自流,也不禁锢,也不是处以极刑。 《3D肉蒲团》等色情电影受追捧说明什么? 彭晓辉:这是一种虚拟的性消费。当得不到现实的性资源时,人就会有一种心理渴求,即追逐虚拟的性资源,比如从色情艺术作品中获得一种心理满足。 另外,每个人都有性好奇,都有性心理平衡的需要。为了维持自己性心理健康状态,他需要去看涉及到异性、性爱的作品。这不是用道德否定论就可以决定的问题。 现实社会中,男性依然占据性的主导权。 彭晓辉:这和生活资料配置有关。现实社会中,男人掌握主要的生活资料,而性资源围绕着香饽饽转,谁手里有香饽饽,性资源就围绕谁转。一个人如果用性去交换的话,那这种情况就一定是趋利的。这就意味着,优质性资本一定朝向高端生活资料。 像《蜗居》里的海藻,她起初也想自己奋斗,但社会阻断了她的途径,她不得已被迫当了二奶,从不情愿地反抗,到默认,再到最后主动追求。这并不是说海藻不道德,而是无奈。她被逼成小三,跟那些所谓的“失足妇女”赤裸裸地去卖性没区别。 性资源被出卖或被剥夺会产生什么问题? 彭晓辉:最大的问题是有人不能正常恋爱结婚,该有性接触的年纪他们没有,从而滋生一系列社会问题。 比如说农民工,他们的性资源被剥夺是客观事实,但这又不是简单的性资源被剥夺。其本质是他们的生活资料供给不足,他们的工资只够糊口,不可能在城市恋爱结婚。经济问题决定了性资源的配给状况。 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加剧性产业发展? 彭晓辉:性产业的所谓发达,还是依附于生活资料配置不公平而存在的。西方早期也是这样的,比如瑞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红灯区很兴旺很发达,但后来,社会保障体系不断完善,性产业就自然而然地消亡了。 性产业面临着法律和道德禁忌,怎么平衡它们之间的矛盾? 彭晓辉:都要进行调整。主流价值观认定它不道德,好,你有认定的权利。但是,有少部分人,甚至有相当部分人,他愿意私下里消费,你也犯不着把它上纲上线。只要不妨碍他人,别强迫人家性消费就行了。 把男人的口袋掏干,把男人的乌纱帽摘掉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谈论性,这在早些年是不可想象的。 彭晓辉:对。近十年来,我们的经济迅速发展,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就得以凸显:一旦物质条件、生活质量达到一定水平,性方面的需要一定会摆在人们面前。 另外,人们的生活态度、习性、观念,乃至于个人的价值取向多元化,更多人愿意表达出自己的生活形态,而在以前禁锢、保守的文化形态下,大家不敢暴露。 中国会不会像当年的美国,经历一场性解放思潮? 彭晓辉:这是一个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不以文化意识形态为转移,任何社会都逃不掉。 在当前环境下,仍有人坚持婚前守贞教育、避免婚前性行为,你怎么看? 彭晓辉:完全不靠谱儿,守贞教育是禁锢的教育,这种观念是受到封建禁锢文化蒙蔽的。 有人信奉婚前守贞,OK,没问题,这是个人权利选择。有人成年了,想有婚前性行为, OK,这也是个人权利选择,他们没有妨碍任何人,我们不应该用道德去谴责人家。这就是“权利道德”,而不是意识形态的道德——多数人道德的专政。 守贞观念被一些人提倡,是固有的男权观念在作祟吗? 彭晓辉:男人总体上掌管着生活资料,这是事实,他掌管着生活资料的配置权。而且各个行业的精英,掌握权力的也都是男人。 生活资源到了男人手里,却又配置不均衡。这样的话,女人就被男人私有化、物化、对象化了。 要如何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 彭晓辉:我形象的说法是,要把男人的口袋掏干了,要把男人的乌纱帽摘掉。意思就是说,生活资料配置要均衡。另外,男女在生活资料配置权利方面应该是相等的。 你执导话剧《阴道独白》出发点,也在于此? 彭晓辉:是。这是一个女性主义体裁,主要反对对女性的性暴力,想提高公众对男女平等的认识。 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演出唤醒人们对女性的尊重。 性就是做爱,错得太远了 你的性学选修课很受学生欢迎,你如何看待这种需求? 彭晓辉:性学研究专业人员不足了,别说凤毛麟角,简直可以说没有。另外,科学规范的性学知识普及、性学教育,从过去到现在也几乎不存在。 尽管从上世纪30年代,北大的张继升有所涉足,但因为那时比现在封建落后得多,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我之所以还能立足,说明所处的社会在进步,公众需要它。 但公众对性的认识仍远远不够。 彭晓辉:误区太多了,概括说就是一片盲区,一片乌黑,什么都不懂。 我前阵子有一个言论,现阶段99%的成年人都是性盲。我的定义是,没有接受系统、规范、科学的性教育就是性盲,这个定义是准确的。 很多人以为性就是做爱,错了,错得太远了。另外,长期以来将性污名化了。因为将性污名化,女性就会厌恶性,她就不会在婚前有性接触。性污名化本质是私有制的产物,是男权社会的产物。 在“谈性色变”的社会环境中,如何让自己的学生脱敏? 彭晓辉:要坦荡,你坦荡,学生就跟着坦荡。我会在第一堂课跟学生说,每一堂课一定有性行为这样的术语,这些都是科学术语。我还会带大家做一个练习,让大家跟我一起念“性”。大家开始小声地跟着念,我说“大声念”,重复几遍就过关了。 作为一个老师,你认为性教育该从哪方面入手? 彭晓辉:教育机制的设置,除了要关注生活资料的生产领域外,还要关注人自身生产领域的媒介、联系纽带的信息。另外,要把我们这些专业人员充分地挖掘出来,给我们平台。我们这些人,愿意为社会做点事。 有人说,90后、00后面临的性教育环境好像更恶劣。 彭晓辉:我倒并不认为更恶劣了,本来就恶劣。从全国总体上看,从这么大一个人口基数来看,尽管有少数学校有一些实践,性教育到现在基本上还是零。 作为父亲,你如何跟自己的女儿谈性? 彭晓辉:建议少涉及我的家庭。对于女儿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甚至多答。 但有的家长确实困惑? 彭晓辉:问到哪儿,就回答到哪儿,不说谎话。在现有阶段只能依靠教师,我的想法是培训学生家长的同时,给学生上课。但有个原则,学校和家长要保持一致,不能唱反调。 理想的性学研究应该朝什么方向发展? 彭晓辉:应该尽快成立性学系,尽快的独立出来,就像物理、化学一样,每个条件成熟的学校都应该成立性学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