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满天星斗一窗含 于 2012-6-8 12:19 编辑
看不见的忧伤 周国平 1 我现在人模狗样地住在一个叫做“百鸟村居”的小区里。当年,这个地方还是个很普通的山峦,野生植物遍布,是猴子和野猪们等动物的乐园,常年看到飞鸟在云空里飞来飞去。如今人们将这些动物赶走,将山峦削平,将绿树红花又深埋到了地下,造起一栋栋直插云天的楼房。这些房子里住了一些普通老百姓,也住一些科长副科长之类的人物。 我住的这所房子是个二手房,也是个便宜货。我搬进来之前,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个美绝人寰的女人。我买这所二手房的时候,先是看到街道墙壁上贴出的卖房公告,然后就与这个美得无可挑剔的女人接上了头。不用对暗号,也不用表明身份,美丽的女房主很好说话,三分钟就与我敲定了一笔买卖。我买一所房子就如从人手里买了一碟光盘。后来,我就正式成了“百鸟村居”里的一只公鸟。 那时候我三十多岁,过了而立之年,却依然是单身一人。我的职业是个——作家,不过没有作家证,人们也没看到我写的作品,但是有人看到我爬过电线杆、安装电器设备等,所以我又是个电工。 房子很破,但不狭小,有80平米的空间可以让我一个人在里面想干嘛就干嘛。我买了一台组装的旧电脑,鼓捣着写小说。我的视力不好,因此戴着眼镜,我的头发稀疏,但是没戴假发,所以,看起来我颇像个秃顶的副教授。我知道,我的这幅形象过于典型,人们用鄙视的眼光看我,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因为这不能怪别人,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或者怪我的爹和妈。老人家没将我生成金枝玉叶,也没将我生成包公或窦尔敦,无非是将我生成了一个假教授,因此,我也不怪他们。他们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无以报答,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其实,这所不起眼的房子里,它曾留下了一个漂亮女人的芬芳气息,后来与我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这所房子里飘来飘去。漂亮的女人也就是原来的那个房主,她叫雪依衣。这个名字很好很美,不过我的名字也不差,我叫唐诗。当初,我们买卖房子办手续的时候,她看到我的签名,眼睛里充满了不信和怀疑,但我却对她的名字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2 本人志向不凡,虽说是个电工,但我能写小说。爬电线杆要有一定的体力,而写小说也需要有一定的虚构本领,这样一来我就是文武全才。但是,目前还没有人承认我是个文武全才的人,因为我做电工没得过劳模称号,写小说又没有发表。对我而言,别人承认不承认都没有关系,我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汉子。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只哭过三声,然后就瞪着一双明亮如星眼睛,旁若无人地朝天空撒了一泡尿。我小时候就如此的不平凡,现在虽然三十多岁,但毕竟比别人懂得坚守,到现在还没有破身,是个响当当的童男子。就从这一点看,将来也应该有一些出息。这一点我坚定不移,信心百倍。 雪依依之所以要卖掉那所房子,是因为她们电视台分给了她一套更好的房子,择优淘劣是人的本性。尽管她虽然对这所房子有所留恋,路过这里的时候总要朝这所房子望上几眼。她当然不是望现在这所房子的新主人,而是一种“望乡”情结。其实,雪依衣搬走的时候,除了留下了一些不再需要的破烂,还留下了很多实用的物什,譬如马桶和浴霸。我买这所的房子的价格,其中并不包括这些可以拆卸去的东西,等于马桶和浴霸是她免费送给我的。所以,雪依衣当时留给我的印象是美人加好人。 雪依衣免费送给我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想到要感谢她,因为我觉得她这些东西是送对人了。假如她这所房子是卖给其他的人,就是留下这些东西,人家也不见得愿意要,因为他们不在乎这几个钱。但我就不同了,我当时买这所房子时身无分文,是抹着眼泪在我表哥那里借来的购房款,而且是正好,这就等于我是净身进门,所以,雪依衣当时留在这所房子里的芳香气息,马上就融合了我日常赖以生存的浓烈的方便面味道。 在雪依衣留下的那些破烂里,我还找到了一本《薛涛诗笺》和《南唐二主词》。这两本书逼得我不得不要,逼得我不得不成为破烂王。为这两本书,我曾经想到要去感谢她,但拿什么去感谢她呢?人家是电视台的名主持人,接见的都是领导,从来不接见电工。我若以一个收破烂的身份去见她,可能她要将我送去派出所。为了有个理由和有见到她的可能性,我又在那些破烂里找了好几遍,但是,一个叫着“存折”东西始终找不到,那个东西人家是不太容易遗忘的。因此我的一个拾金不昧的动机也就扼杀在摇篮里。 3 我在这所房子里过了一个夏天,真是挥汗如雨。接着又度过了一个冬天,真是雪花乱舞。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突然来造访我。她清丽素雅,卓约端庄,一副仙子模样。她用她的纤手敲响了曾经是她,而现在是我的门。我让她进了门,然后我就赶快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我不是怕人捉奸,我是怕这个仙女突然闻到一股纯童男子窝里的不良气味。说实话,单身男人的窝里,一般来说气味复杂,复杂的结果都不太好闻。我知道,像她这样的美女,绝对不会患鼻炎。所以,我打开了窗户,让春风吹走我半年来积淀的十分阳刚之气。她对我说,她是来这里找她当初遗忘在这里的两本书,一本叫《薛涛诗笺》,一本叫《南唐二主词》。听到她说是来找书的,我心神震动。一抹羞色在我的脸上,二抹羞色在我的两眼,这种感觉就像我的表哥前两天来找我还借款。 “你的那两本书,我是见到了,但这不表示我就窃为己有。”我说。 “我知道,其实,那两本书对你而言也没什么用,我听人说,你是个电工,假如你没将它当着是破烂卖掉,就请你还给我,好吗?” 凭良心说,这个女人的声带就像是在嗓子眼里贴了笛膜,声音一出,圆润而清脆。但是,她的话刺伤了我。 “电工怎么了?难道电工就不能与唐朝的那两男一女结交一下?你凭什么认为我这个已经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会将那两本书当着是破烂卖掉?” 我看到那个女人的两只明眸闪了一闪。我知道,她很兴奋,而且知道她为什么兴奋,她是从我的话里听出了那两本书如今并没有花落谁家,它们还是在她那所原来的旧房子里。 她说谢谢你替我保管了那两本书。我说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该谢一千多年前的那三位。他们点着蜡烛,也许是点的耗子油,在竹子签排上写字不容易,而且还将他们写的诗词遥遥传递到今朝。 那个女人听到我说的话,眼波儿清亮得能照见鬼的闪动异彩。她说,那么请你将那本书还给我!我说还给你没问题,不过这两本书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没事的时候也翻了翻,上面可能还滴了几滴方便面的汤汁。哦,那没关系,只要书还在。她说。 雪依衣带着那两本书转身离去,在跨出门槛时忽然又转身朝我轻启朱唇,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怀疑你不是个电工!” 4 雪依衣怀疑我不是一个电工,这件事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我的的确确是个电工,而且还有十几年的电工生涯。在电工的岗位上,我是一个平凡的超人。关于吃拿卡要,关于行贿受贿,,关于托领导的马屁,关于男女授受不亲等,我一概不屑。但是,我也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电工技术不拔尖,电工的知识与其他同事比较起来也颇不好意思。但若因此而说我不是一个电工,这件事情我就没有平常心。雪依衣如果不是走的快,我一定要拿出我的工作证给她看,堵住她吐出怀疑话语的樱桃小口,然后将她的错误判断定上一个罪名:狗眼看人低!不过,我知道,这个罪名用在一个十分美人的身上很是不妥。我也相信她的怀疑不是出于势利的眼光,只是从感觉上怀疑我这个看似副教授又不是副教授、看似电工又不是电工的身份。明白了这一点,我的伤心才趋于平和。 人的命运总是在一个不可预料的契机上开始发生变化,这种事古今相似,就算是薛涛和二主也不例外。当年后主李煜出了个谜语让唐时美人猜,最后猜出了一位周皇后。自雪依衣怀疑我不是一个电工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运也就发生了不可阻止的逆转。雪依衣是否有了男朋友,甚至是否婚配我都不知道,对于这个美如天仙女人,她目前与我之间的关系一点都不耐人寻味,它纯粹得让人心生懊恼。她第一次和我见面,是卖主和买主的关系,第二次和我见面是失主和拾主的关系。这样一种关系怎不令人感到沮丧。就在当天的晚上,我在我新写的小说里,将我们之间关系的做了一次全新的虚构。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卖主和买主的关系,也不是失主和拾主的关系。我们在一个和尚呆的地方相遇,我在这厢读书,她在那厢弹琴,后来我听出琴声里的有求偶的意思,我就跳过墙去,与她私订终身。这个故事,我自己读了都脸红,这不是《西厢记》吗?所以,我马上将这个故事枪毙掉,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我必须要面对和正视我们这种也许可以持续发展的关系。房子不是问题,书也不是问题,真正地问题是:为什么我一看到她就想要与她发生点什么呢? 5 我早上走出了那所房子,带着一身的方便面味道,扑入到春风里。这是一条由西向北的公路,公路的两边是婆娑的树木,公路的中央是花园一样的人工栽培。我一直向北走,走着走着就感到后背的皮肤里渗出了汗珠。我掏出了一支烟,但打火机打不着火,不是没有了打火石就是没有烷气,但我仍然将这支烟叼在牙齿上,一忽儿在左嘴角一忽儿在右嘴角。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我这样的动作带有性意识。但根据我的理论,我这不叫什么性意识,而叫无聊加郁闷。不管是伟人还是平凡人,人在生活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就像李煜听到赵匡胤要来攻打他的城池,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就是这样的时刻。我现在的情况也是这样,单位有人通知我说上面有领导要来检查,虽然他们不是来攻打我的城池,但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自由,使我不能在家里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 我到单位后,才知道不是什么上面领导来检查,而是电视台来采访作新闻专题。被采访的对象不是我,我还没那资格,但现场作秀的对象却选中了我,这使我火冒三丈。我认为我不适宜做这样的工作,要我爬电线杆我没意见,但若有人拿着摄影机在我的面前探来探去,我就会火冒三丈。这是我火冒三丈的原因之一。本人视力不佳,头发稀疏,身材弱小,很难适合做一个合格电力外线工人的代表,但他们却不选那些技术好的,体格健壮的,能代表大多数群众利益的人,而偏偏选中了我这个只能代表少数或者一部分因为先天不足绝非力量型的人。这是我火冒三丈原因之二。所以,我冲进了领导的办公室,理由充分地向领导呈述实情。领导听完了我的呈述,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电视台的人指明要你充当这个角色。“指明?是谁指明要我有条件也上没有条件也要上?这个人难道知道我么?”领导说,知道不知道你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他们电视台的金牌主持人雪依衣指明点的你。天,雪依衣,哼,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我义务地为她保管两本破书,她居然这样对待我。我恨得直咬牙。然后,我就风一样的刮出领导的办公室,速度堪比火箭。(待续) 2012年6月5日——2012年6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