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满天星斗一窗含 于 2012-6-11 19:26 编辑
看不见的忧伤 周国平 (小说连载) 6 凭良心说，这个新闻专题作得相当的好，新闻的内容符合时代的需要。我们电力工人为一所孤儿院义务架起一条供电线路，不喝一杯水不抽一支烟。在这一年的春风里，我们的情操高尚，无私奉献。这样的事情，就是电视台不点我的名，我也愿意干。实际上这样的事情，我也干的不少，只是没让外人道。在那个专题片的镜头里，我为我自己感到忧心忡忡，我怕我自己的形象让人们误认为我们电力工人是一只灰老鼠。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恓惶，那么的缺少英雄气概。后来，我看到了那个专题片播了出来，才知道我的忧心忡忡实属多余。我头戴红色电工帽（安全帽），身穿蓝色电工衣（工装），腰挎工具夹，站在10米高的电线杆上，居然是雄姿英发，一飞冲天。他看起来像一只幼鹰，而不是灰老鼠。在电视台金牌主持人雪依衣声情并茂的解说中，我尝到了一次做明星的滋味。 爱起于恨，恨又止于爱。对雪依衣这个娘们，我实在是恨不起来。看完那个专题片后，我想马上给她送去一束鲜花。但是，我还是要对她进行批评教育。因为她在这一曲伟大的颂歌中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随意指定一个非她直接领导的电工同志，进行高空作业。我当时认为她犯的错误有以下几点：一、干扰；二、越权；三、营私舞弊。 那一天，当我瞪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她，并有责怪之意。她朝我灿烂一笑，说：“你果然是个电工，而且是个很不错的电工。” 实际上我并没有想通雪依衣的这种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假如仅仅是为了要证实我这个买房客户是不是一个电工，那也太大手笔了点。要证实我是不是一个电工，简单的途径有很多条。譬如打个电话给我们公司，询问一下有没有一个叫唐诗的人。还有一个更直接更简单的方法，那就是直接去问她们的顶头上司——电视台台长。因为那个身材魁梧，总是板着脸的老头是我妈妈的哥哥我敬爱的大舅。不过雪依衣当时并不知道我有那样一个出色的大舅。 7 若是有人问我的年龄，我有时候告诉人家31岁，有时候又告诉人家41岁。这就是说，我高兴的时候就告诉人家我真实的年龄是31岁，不高兴的时候就随便胡诌一个。但是，人们总是相信我胡诌的，而不相信我真实的。这一点让我感到十分的难过。我知道，为什么将十年的时光加到我身上人们居然还深信不疑，原因是我的确长得很老相。你若认为少年老成是一种好现象，我没意见，你去老成好了。 雪依衣的这所房子，不，现在应该说是我的房子。我必须要将雪依衣这个女人的影子不但要从这所房子里赶出去，而且也要从心里赶出去，否则这个春天我是没法过了。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忽然怀疑我生活在别处，不能十分确定我是在自己的家中。在这个幻觉的背景后面，我感到隐藏了一种可疑， 这所房子到底是她的还是我的？ 雪依衣何许人也？有个地方很美，尤其是在烟花三月。我这样一说人们就知道我说的是扬州。不错，雪依衣就是一个扬州的娘们，她离乡背井来到我们这里，在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之间，远隔千里。她现年30岁，至今还是个单身贵族。按照她的条件，她的美貌与生俱来，她在十四五岁时就该发育良好。既然她十四五岁就发育良好，虽说现在的男人大多近视、散光、色盲等，但毕竟先天就盲的不多。因此她收到的情书该有一套红楼梦那么厚。三千弱水至少有一瓢饮。但这个女人宁愿渴死，宁愿深闺寂寞，至今蓬门仍不肯为君开。以上那些叙述，说雪依衣扬州人、30岁、至今还是单身，是我大舅告诉我的，除那些之外，什么发育、弱水、红楼梦等都是我的猜想。这些事情假如说对了，就说明我有无中生有的才能和无懈可击的逻辑思维。 有一天，我亲爱的大舅，穿着一套黑色西装，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坐在他的台长办公室里接见了我。作为一个电工，他的门卫就有权利将我拒之门外，但作为台长的外甥，他就没那么大的狗胆。所以，我毫无阻碍的走进了台长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并唤了一声大舅。我的大舅说话永远都是那么义正词严：“嗯，怎么是你，你有事就去我家里，你跑到我办公室里来干什么？”我说我找你不是私事，我是有公事来找你。“哦，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公事，就算是公事也轮不到你来来找我吧！”这个老右派，他居然这样看不起我，我心里很不痛快。我说我是一个受害者，我的肖像权被你们电视台曝了光我不找你找谁？“你瞎扯淡，电视台播出的内容都要经过我审批，哪有这回事？”然后，我就告诉他那个新闻专题片的事情。我的大舅听了后哈哈大笑，说你个混小子，你肚子里有几两油，我自小看着你长大我还能不知道，莫不是你对雪依衣有什么想法吧！ 8 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我的克星，那就是我的大舅。这个老右派，我自小就与他莫逆。他学的是新闻专业，他当记者时胆子大得包天，别人不敢报道的事他敢，所以，像他这样的出头鸟不打成右派才怪。既然成了右派，他就不是记者，没有了工作，他当然混的惨兮兮的。所以他三日两头往他妹妹家里跑，他身材高大，食量惊人，最令人头痛的是他居然无一餐不酒。我在家里排行第三，关于打酱油买火柴之类的小事都归我一手采购。自从大舅来我家吃白食，他需要的杯中之物又自然归到我的名下。我当时恨他又爱他。这个家伙精得很，我在酒里掺水，他第一口就能感觉出来，我有一次在他的酒里掺了我的几滴童子尿居然也被他品了出来，我的屁股差点被他打开了花。如今这家伙改头换面，虽然还是我的大舅，但他已经不是记者不是右派，而是台长。我大舅说我是不是对雪依衣有什么想法，我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只对他说：“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我大舅朝我两眼一瞪，说：“你想怎么处理？”我说我不为难你也不为难她，你只要让她当着我的面给我道个歉。我刚说完，我大舅突然对着我的胸脯打了一老拳，然后就哈哈大笑，说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这样来追求女人的，他说你小子这是在玩火。雪依衣不是一般人，她有好的家庭背景，业务素质也非常好，你一个电工，又长得这样难看，以我看你最好还是死了这个心。我一声不响，拔腿就走，走到门口，我转过身来对他说：“大舅我替你做了几年的酒保，你连一颗糖也没给我买过！” 我的大舅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从他的上一代往下看，他必须聪明，因为我的外公发明了木牛流马，当然我的外公不姓诸葛，他是刘氏家族的骄傲。我外公发明木牛流马的时候不是电子时代，所以，他的木牛流马还需要有绳子来牵引，而且还必须是个好木匠。再从下一代往上推，我大舅也必须聪明，因为他亲爱的外甥我就非常的聪明。我说他没给我买过一次糖，就是告诉他不能忘恩负义，不能过河拆桥，更不能看着他亲爱的外甥打一辈子光棍。 9 我的大舅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一定会明白我那句话的意思。假如他连我那句话的意思都没听出来，那他就不是我的大舅，而是别人的大舅。 相信我的大舅会有办法不着痕迹地告诉雪依衣，她的事情发了。有那么一个人来电视台举报了她，说她滥用明星效应，让一个普通的电工顶替本该是劳模和先进工作者所从事的特殊工作，从而使可控、在控、能控的媒体蒙羞，也因此使弘扬好人好事的新闻报道里有了瑕疵。经过台长的耐心解释，该举报人不再要求对该同志进行通报批评，同意撤消那封文采斐然但言辞确凿的举报信，但要求以过面对面的方式握手言和。 那天早上，雪依衣播过了早间新闻之后，被她们的台长招进了办公室。二十分钟后，雪依衣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从台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怪的是看不到她有任何紧张和不安的表情。 我亲爱的大舅终归是我的大舅，他不负所托，并没有忘记他欠了他外甥的一颗糖。他将雪依衣招进他的办公室，先是与她拉家常，言辞之间是关心她的成长、关心她的生活并肯定她在主持人的岗位上做出了成绩，然后就婉转地说到那个新闻专题的事。他当时可能是这样来告诉她，说我有个外甥，脑子不太正常，也不是先天的不正常，而是在电线杆上摔下来过，小脑袋瓜子从此思维异于常人，你能不能看我的薄面不与他计较，找个机会去帮帮我的外甥。这是一种说法。也有可能是这样对她说的：有人来举报你在采访过程中采取了非常手段，做为台长我知道那件事不能完全怪你，但是我们媒体机关不能不注意和维护自身形象，因此虽然我不对你进行相关处理，但你必须要去与当事人进行沟通和协调。这又是一种说法。据我估计这两种说法皆有可能。我知道我大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候平易近人，有时候又官腔十足。总之，他让雪依衣同意了与我见面，不管他是哪一种说法都取得了实效。也就是说，不管是哪一种说法，他都是我大舅。亲不亲，外甥亲；仇不仇，是对头嘛！ 10 雪依衣那天来见我，让我看到了明星风采的不一般。在她的身上看不到羞涩和脆弱，只看到一种像公主或者格格的高贵。按照我的想法，她应该采取低调的方式在我面前摆出一种楚楚可人的姿态。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居然在我面前摆出一种公主的格调来，简直让我怀疑我的智商，怀疑我的生活经验。我们是在一个叫着“雅趣”的茶座里相见，她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听到茶座里飘荡起一首音乐，什么荷塘啦什么鱼儿的。眼前是明眸秀容，耳边是优美的旋律，这使我将之前想好了的见面语忘得一干二净。 我微微有些坐立不安，我觉得我应该开口说话了。 “你想喝什么茶？”我说。 “我不是来喝茶的！”雪依衣说。 “我也不是邀请你来喝茶的，我们公事公办，现在请你端正态度，为你的行为向我道歉。” 我做出一副接受别人向我承认错误的样子。雪依衣扑哧一笑，说你真的是想要我来道歉的？我说难道你还有第二套房子要卖给我？ “拿来？”雪依衣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说什么拿来？ “你的举报信，我看看你举报我的是什么？” 我早就想到她会有这样举动，要看我的举报信。我将写好了的举报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她面前。那封举报信是这样写的： XXX电视台台长大人亲启：本人乃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公民，年方三十有一，遵纪守法，热爱本职工作。某月某日，你台工作人员雪依衣在我公司做新闻专题时，指名道姓，芳点主角演绎一场感人画面，弘扬社会美德。被指明道姓之人，其貌不扬，其艺不精，其品也非劳模榜样，不足以成为宣传之对象。然则，你台工作人员是否是出于教化动机？是否是出于帮扶之意？采取让平凡人在镜头下感受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所做的非平凡工作不得而知。本人流涕感激之余，反思过去如一片树叶，落地无声。如今体验一次有益之事，有益之美，有益之出镜，见贤思齐之心油然而生，自此后本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将会发生显著的变化——向劳模学习。此封信之性质，是举报耶？抑或表扬乎，全在台长寸心之间。区区百字，乏善可陈；薄薄片纸，词不达意。抱歉！XXX电力公司职工唐诗。X年X月X日。 （待续） 2012年6月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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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2-6-9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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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9 19:39
楼主
期待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