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满天星斗一窗含 于 2012-10-6 18:07 编辑
水样年华 (中篇小说) 周国平
1 三十多年前，不，应该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的我，还青春年少又有些老气横秋。面对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来向我借雨衣，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撇撇嘴说：本财产可以公用，不分老少，不分男女，来而取之，还与不还，任凭借者之意。实际上，我说没抬眼皮，这是在装蒜。我眼睛的余光将此女看得清清楚楚：明星似的脸，衣裳架子的身材，好看的要人命。 对于一个二十七八、三十啷当的小伙子来说，无论他壮与不壮，无论他瘦与不瘦，只要是没有被阉了，看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他马上就会想到风花雪月、君子好逑等甚至还会带点意淫的成分。总之，这是一个与高尚或卑鄙无关的本能意识活动。假如有读者哥儿姐儿们，看到我的此种想法，要给我戴顶破坏社会道德根基的帽子，我一定拔腿就走，不与他们一般的见识。 那一天下着大雨，屋子里面黑咕隆咚。25瓦的台灯将我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在这么个时候，突然有个美丽的女妖进来找我借雨衣，这件事情真是可遇不可求。此女我是识得的，她是工商银行里的一名职员。她喜欢穿着一件绿色军衣上装，留着齐耳短发，身高大约有170厘米以上。女人长得这么高，不叫挺拔，而叫颀长。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着香气，当然，她不是香妃，也不可能是香妃，而是喷了一身名贵香水的漂亮女人。我记得她的芳名叫何芳，她常常在晚饭之后，向晚时分，来我单位大院外溜达。我单位大院外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但有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的两边排列着高大的枫树。有风时，风吹枫树落枫叶，这个虽也属自然现象，但并非奇观。 其实，这个女人我很早以前就想与她勾搭点关系，然后自愿对她提供无私的保护。但是她好像对我一直有偏见，从来就不正眼看我一下。我知道她的偏见来自于人的好好色，恶恶臭的心理。我长得武大郎似的，而且还没有一个能打虎的弟弟。她看不上我似乎是理所当然，但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偏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所以我心里有一点不平衡，有时候像岳飞一样怒发冲冠，有时候像疯狗一样撞墙自虐。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测风云的天突然下了雨，旦夕祸福的人偶然遇到了一个漂亮女人前来借雨衣。这件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何芳用她的那双绝无仅有的丹凤眼在我身上瞄来瞄去，我此时正在灯下看一本破书。她说：“外面突然下大雨了，你能借件雨衣给我吗？”我说别说是借件雨衣，连床单借给你都行。何芳一莞尔，扑哧一笑。“床单就免了，有雨衣就行，谢谢你啊！”此女大方得不下于哥们，拿起雨衣，抬起秀腿就走。 2 她走以后，我心里先甜后苦，后来仔细一想，不甜又不苦。因为借雨衣这件事太过平常，昨天我还在王奶奶家借了一把铁锹，挖了个坑，然后在我门前种下了一棵君子兰呢。我这个人总是喜欢将好事想到自己身上，绝不会想到坏事。何芳长得漂亮，刺激了我的生理和心理需求，我又是个单身男人，假如我不那么想也是有问题的。因此我在桌上铺开纸，提起笔，写下了以后“关于雨衣被借去问题，然后要怎样与何芳开展一系列爱情活动”的提纲： 1、何芳借去了我的雨衣，不能让她很随便的还给我； 2、借助着借雨衣的恩惠，去找她说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3、严格遵守有借不还法则，始终让她欠我的； 4、节约闹爱情，每天去银行存上5块钱。 在提纲的后面我又写上了四个字：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的早上，春意浓浓，春阳温煦，这是一个好天气啊。我伸了伸懒腰，在床上起来，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左嘴角还有点发炎。因为昨天晚上我总是梦连梦，连续剧一样的，一期接一期的做，直到院子里有人刷牙，有人哈水，有人咳嗽，我才悠悠醒来。起来以后，完成了几个永恒不变的清理过程，譬如洗脸刷牙，清理体内的垃圾，还有铺床，扫地等，至于后面的两个必要程序，我常常省略。这是因为我是一个热爱劳动又大智慧的人，关于铺床和扫地可以时有时无，实际上我也缺乏细微的素养，马大哈一般的生活。做完了这些大事，我知道还有更重要的大事在等着我，那就是去食堂就餐。我们单位叫变电所，住的是单身宿舍，吃的是伙食团。打饭时，食堂里的师傅对我说：“老孩（我叫劳海，听起来像是叫我老孩），刚才有个女伢给你送来个包裹在我房里，吃好后你去拿吧！我一听到有人送来包裹，就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鬼女人也太性急了，昨天借的雨衣，今天早上就来还，还不等我起床与我见一面，就这么轻松的将一个童男子的雨衣借来送去，也太不严肃了。一想到何芳将从我这里借去的雨衣送来了，这是一种扑灭我思想火花和浪漫情感的行为，我就一点食欲也没有了。我去老师傅房里将雨衣拿回来，然后关在房里仔细检查那件被送回来的雨衣。雨衣被洗得干干净净，而且折叠得整整齐齐。这是我原来的那件雨衣吗？一件普通的雨衣经过一次男女手中的转换，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1、它比原来干净，就像新的一样； 2、它在闲置时，得到的待遇不一样。雨衣在我手中时，皱儿吧唧的；通过何芳的手以后，如同复古的瓷器，又漂亮又有欣赏价值。 3、它还是雨衣。 检查了那件雨衣后，我灰暗的心情好了很多，眼瞳里又闪现出异样的神采。我亲吻了一下雨衣，然后又在上面轻轻拍了两掌，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宠儿，说：“乖乖衣，今后好生给哥牵牵线吧！” 3 何芳一般都是在下午17点50分左右过来溜马路，而且都是一个人，既无同事陪同，又无男友挎胳膊。我夹着那件雨衣，威风凛凛的去见何芳。当时我头上戴一顶电工帽，编号是0003，身上穿一件袖子有点过长的黑色夹克衫，脚穿一双圆头黄皮鞋，这种形象很一般。我的脸上不白也不黑，不圆也不方，这种长相也很一般。不一般的是我来到何芳面前，彼此间隔只有一步之遥，我在她面前就像是她的一个不懂事的弟弟，因为我比她足足矮了一头。当然，若论横向发展，我比她又优越得太多。我毫不犹豫的在何芳面前将那件雨衣打开，说：“你归还我的这件雨衣不是我的，你好像是拿错了吧！”何芳说没有啊，这就是你的雨衣，我只是将它洗干净了，折叠了一下。我说雨衣制造厂是流水型的作业，每天制造出同样的雨衣有千件万件，但是经过不同客户的使用，这千件万件的雨衣就带有使用者的特殊印记，譬如我的那件雨衣，我在雨衣帽子的左右两边各开了一个洞，这是为了防止在电闪雷鸣时，我还能听到身后的汽车喇叭声。何芳有点不信，她说不会吧，我在清洗雨衣时也没看到雨衣帽子的两边有洞啊。我说雨衣本无洞，但用的人多了，它就可能有洞，洞与不洞不是雨衣本身所能左右的。何芳还是不信，她说我从你那里穿着雨衣回家，回家后就马上清洗、折叠，雨衣没有经过其他人的手，不可能搞错。我说你不信是吧，你看看我身上穿的这件夹克衫，它的帽子原来也本无洞，我买回来时就将它洞了。然后，我就让她看我夹克衫帽子上左右的两个洞。何芳看到我夹克衫帽子上果然有两个洞后，先是一阵迷茫，然后扑哧一笑，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那你说怎么办？我是去买一件新雨衣还给你呢，还是劳烦你将这件雨衣按照你习惯再处理一下？”我说雨衣我不要了，因为那不是我的雨衣，你拿回去做个纪念吧！何芳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纪念？纪念什么？”我说你就算是纪念一下公元前某月某日，何仙姑去找吕洞宾借雨衣，最后雨衣是是而非，是也非，不是也非，就这么回事！我说完那句话后，转身疾行。何芳手捧着那件惹事的雨衣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实际上是单位里），心里还在为我自己导演的一场好戏而兴奋。最倒霉的是我的那件夹克衫，它为了给主人做个道具而牺牲了个人的轻轻小帽。其实我的那件夹克衫是我的一件自己觉得比较体面一点的衣服，虽说袖子长了一点，但我只要是在商店买的衣服，所有的袖子都偏长，这是因为我的胳膊没按裁缝的尺寸长，总是稍差了那么一点。我忍痛将那件夹克衫凿了两个洞，其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大白于天下了。 4 我想何芳将我的那件雨衣再次拿回去之后，一定会觉得很无奈。这是因为该雨衣不是她的，这是因为该雨衣曾经的主人也不承认是他的。这件雨衣现在成了个无主之物，但何芳又不得不勉为其难的保管它，还之不能，弃之亦不能，只好留着啦。 我将雨衣又塞回到何芳的手中，心里一片暖洋洋。这件雨衣是我早年前去庐山从一小贩手上购买的。那一天本来晴空万里，我爬到半山腰时（好像叫含泊口），突然下起了大雨，将我淋得像个落汤鸡。这时候有个半大的女孩子背着挎包，里面装的全是雨衣。小女孩对我说：“叔叔，买件雨衣吧，便宜得很，只要八块钱！”当你急切需要某种东西的时候，你需要的这种东西就马上出现在你的面前，这生意岂有做不成的道理。实际上那件雨衣，我只在庐山穿过一次，回来以后从来没穿过，我将这件雨衣一直挂在墙上，上面不但落满了灰尘还结了蜘蛛网。这件雨衣堪有大用，总是在人急切需要的时候，方可为你服务一次。此雨衣服务过本爷，也服务过何女，它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实用性的历史使命，但它还得在别的方面起到一种承前启后的作用，让我通过它来完成我的一次伟大的革命爱情。假如爱情取得了成功，我就会发表一下感受，像电视上的歌手得奖一样，也说三个谢谢：“谢谢庐山！谢谢雨衣！谢谢我自己！”若是嘴碎或者犯贫，就要一长串地谢谢下去：谢谢雨衣制造厂的厂长，谢谢亲手制造雨衣的工人，还要谢谢那个卖给我雨衣的小女孩……（拷，赚稿费呢） 何芳将那件雨衣拿回去以后，并非是我想像的那样处于尴尬的境地，她做出了一个非常智慧的决定，几乎让我心服口服。她将件雨衣送去裁缝店，让人在雨衣帽子的左右两边，各安上了一个金晃晃的扣眼。可怜我的那件多难的雨衣，无辜被整容，虽说比原来时尚，但切肤之痛谁能得知？何芳按照我别出心裁的设计亲自将整容之后的雨衣送到了我的寒舍，当时我正在房里阅读一本沈从文的中篇小说《神巫之爱》，正看到“第二天晚上的事”，何芳就来了。此女明艳照人，实得我心，她手捧雨衣如观世音手捧花瓶，就似飘过来的一样。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因为我是蹬在椅子上看书的）说仙姑你怎么来了？何芳说我是来还你雨衣。我说一件雨衣值得你这样三番五次来归还吗？何况那件雨衣不是我的…….“现在是你的了，你不说你的雨衣帽子左右两边各有一洞吗？现在有了，是你雨衣你也要收下，不是你的雨衣你也要收下，反正我不能白借你的雨衣不归还。何芳说完那句话，娇躯忽转，摇摆着香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消失了踪影。 （注：先贴四节上来，祝朋友们假期快乐安康！） 2012年10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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