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然一种文艺气质。
桃花雨,杏花雨,黄梅雨,梧桐雨,芭蕉雨,乃至春雨,秋雨,黄昏雨,江南雨……
哪一个雨的名饰,不是一个古典诗境?哪一种雨的叫法,不氤氲着东方美学?
唯独谷雨,不一样。
它朴素,沉着,明亮,却又饱满。
谷,雨。这两个奇妙的仄音组合到一起,像是天空押向大地的韵脚。相对于桃花雨、杏花雨,谷雨的意象、谷雨的声响里,自有一种蕴藉而执着的力量,带着雨水的质感,和大地的胸怀。
我对谷雨的感觉,与其说源于“雨”,莫如说源于“谷”。
儿时的老屋里,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高米许,径四尺,盖圆,箍竹为边。桶置于窗下,兼书桌之用。几十年过去,木桶不知所踪,学业亦烟销云外,只是记得那桶里盛装的金黄稻谷。
那是红薯丝当饭的时代。一家老小的口粮,多在那个木桶里。每次我看见父亲揭开桶盖,一瓢一瓢将谷子倒入箩筐时,父亲的神情很肃穆。谷粒的明黄,衬着他半头斑白。那沙沙作响的空气里,似乎存有一场无声的仪式。
或许,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吧。窗外飞着雨,抑或飘着雪,那一桶谷子,就像是一桶温情的安慰。一颗颗谷粒,亦如一粒粒阳光。双手捧起,是沉甸甸的喜悦。伸进谷堆,就像触到父亲那双正在田间劳作的手。
谷子,是大地的哲思。如果,花朵是大地的诗语的话。
一株禾苗,从分蘖,打苞,扬花到稻穗的渐渐饱满,轻轻低头,那过程是否有过姹紫嫣红的美丽?是否曾有过沁人心脾的芳菲?没有。然而,稻谷以其素净的本真托起了人间苍生。
谷子如此稳重,低调,含蓄,亦如泥土。每一粒谷,贮满了日月雨露的精华。然而,若不是将其碾成米粒,若不是进入烹米为饭的过程,你压根儿都不曾知道:原来稻米之中藏着足以盈室的生命清香。
一粒谷的记忆,显然不会没有“谷雨”。
谷雨,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这节气,似乎有理由生出“花褪残红”的暮春伤感,或生出“常恨春归无觅处”的怅惘若失,然而,它没有。相反,这一段时光里听得见大地遇见五谷后那一种怦然心动。
正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所说:“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雨读作去声,如雨我公田之雨。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上而下也。”
雨生百谷,这是自然天宇下的谷雨。在远古传说中,却有那么一个神奇的夜晚,那夜天之所降,忽然不是雨滴,而是真实的谷粒。
这一场“谷雨”关系到文明史上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叫仓颉。
传话中,仓颉为黄帝史官,受命于文字创造。无数次徘徊于星空之下、田垄之上,仓颉仰观天象,俯察万类,云天、山川及鸟兽形迹均给他以摹画、象形的启示,终于以他为主,创造出以象形为核心的中国汉字。
按朱大可先生的说法,汉字成于商帝国中期,其实也是全球化的一个产物。仓颉的发明过程并非孤立、封闭的,在创造过程中,他也搜集与参照了当时埃及的象形字,苏美尔的楔形字及印度的印章符号。
今天,我们姑且不论文字创造的历史过程与场景,只要闭目遥想就会深深震撼。对于人类生存而言,文字的出现究竟是怎样一种伟大与辉煌啊。有了文字,意味着记忆可以留存,时空可以超越,文明可以对话,文化可以交流,而人类的精神世界藉以超越三生三世,我们从此拥有了人类的共同记忆及不老家园。是的,文字让人类成为一个浩荡的文明共同体。
还有什么样的人类创造比这更宏伟,更叫天地颤栗,更叫鬼神惊惧?难怪《淮南子·本经训》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每年谷雨节,在陕西白水县的仓颉故里,都有一场缅怀和祭祀文字始祖仓颉的盛典。我想,为什么偏偏让谷雨的传说与仓颉造字的神话相遇走到了一起?
一滴雨,就是一粒谷;一粒谷,就是一个文字。
雨降于天,谷生于地,字出于人。因此,我们对于文字的审美,何尝不是秉持雨水与谷子的法度?
真正有益于人世的文字,总像谷子一样,饱满,充实而丰盈。凡是成了秕谷的文字,都是对雨水和大地的辜负。
谷雨的朴素与深刻,都在这里。
生长谷物的大地,也在生长乡愁。对游子而言,米饭的滋味就是故土的滋味,而一杯清茶,总倒映出家乡的天空。
中国南方,向来有谷雨摘茶的习俗。每逢这一天,漫山新嫩的茶叶会迎来无数采茶的手,他们都来采摘谷雨茶。芽叶肥硕,色泽翠绿,叶质柔软,富含多种维生素和氨基酸。
一杯谷雨茶在手,人们惊讶地看见,茶叶中有一芽一嫩叶的,亦有一芽两嫩叶的。前者像那一条展开旌旗的枪,名曰“旗枪”;后者像鸟雀的舌头,名曰“雀舌”。谷雨茶的青绿,亦如江南的春天,明媚而风雅。
茶叶、丝绸与瓷器,都曾是古老的丝绸之路上的中国标签。谷雨茶也曾飘洋过海吧,人们是否从茶香里遥想过这里的谷雨、这边的天空呢?
谷雨,正值“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暮春,这是一个勃发而伤感的季节。正如宋代词人蒋捷所写:“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此时,正是“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春夏之交,南方气温升高较快,到了播种五谷、棉花的最佳时机。
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根藤蔓,全在春光里纵情。云天之下,山谷之间,春天的鼓点奏响了:布;布谷;布谷。
在先民的描述中,谷雨有三候:一候萍始生,二候呜鸠拂其羽,三候戴任降于桑。
萍,一年生草本植物,浮生水面。叶扁平,绿色,背紫红,叶下生须根,上开白花,又称“浮萍”,亦称“青萍”、“紫萍”。
天地那么大,浮萍这样小。然而,它对于温暖和阳光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因此,萍从来不只是一个节候代言者,而是一个生命或爱情的代言者。
萍生水上,圆叶如钱,自有清丽之美。更重要的是,它飘泊无根,叫人想到生命本质和人生聚散。于是,少年天才王勃曾在《滕王阁序》里写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明末将领文天祥亦曾感慨:“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清代词人纳兰性德也叹息过:“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诗人们从浮萍上看见飘零或相逢,哲学家却看见了联系与因果。此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谷雨第二候说的是布谷鸟。或许,先民习惯于从鸟儿那里获得上天与远方的消息吧,七十二候中,竟有三分之一的征候皆提及鸟类。鹰、雁、玄鸟、仓庚、鹊、雉、百舌、鹃等近二十种鸟类都曾作了报告节候的使者。
谷雨时节,若不是“呜鸠拂其羽”,若不是那声声布谷的春之旋律,或许,我们就不会生出如许情系五谷与苍生的悲悯吧?
第三候也在说鸟,戴胜鸟。此鸟长相极美,恍如凤冠霞披。在以色列,此鸟因漂亮的外形、吉祥的寓意而被公选为国鸟。
我不知自己是否见过戴胜鸟。即使见了,也不相识。鸟的世界那么大,我所认识的,只有喜鹊、黄莺之类。太多太多的鸟类,即使就在你的窗外,依然形同陌路。鸟类在地球上的生命史,远胜于人类,我们有什么理由对他傲慢呢?
桑,作为一种植物,却充满悠久而古老的情怀。
陶渊明有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桑树,是村居的标志。汉语里,有一个古典语词,叫桑梓,意思即是故乡。何故?古人喜欢在住宅周围栽植桑树、梓树,久之,便以树木代指故里。
种植桑树,为的是养蚕;种植梓树呢,为的是点灯。养蚕带来温暖,而点灯带来光明。由是,故乡本是那温暖而光明的所在。
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里,桑树就成了所咏之辞,所比之物。
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到“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人们听到了一段“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遥远幽怨。桑,是农耕文明时代的标志,它关乎人类的衣饰。
汉乐府里那位叫罗敷的卓约女子,那位令“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绝代佳人,烘托其出场的也是桑树,那是行走于春天的《陌上桑》啊。
而今,谷雨依旧,桑树亦渐渐稀少。若遇见一株桑树,请坐下来,坐在那里重温中国纺织史吧。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天府之国的古代丝织,到明清的南京织造与苏州织造,那些蚕丝织就的绫罗锦绣里,有无数逝去的岁月静好。
那是东方农业与手工业的一份荣光。一针一线的编织,编织着时间与美好。那样的质地与图案里,是不是沉淀着一个民族的细腻与安静,诗意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