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佛之辨构成了张载哲学的重要内容,而对万物本原的追问与对人生价值的安顿则是其中的两个核心问题。就前者而言,佛教主张“真如缘起”,以真如本心为万物的本原,但在张载看来,这一思想实质上是以精神实体作为万物的本原,不具有真理性。因此张载重新肯定了儒家以气为万物本原的思想,并对其真理性进行了论证;就后一问题而言,佛教以“涅槃寂灭”为人生价值安顿的根本方式,并以“真如缘起”思想为人生价值的理论基础。在张载看来,既然真如缘起思想不具有真理性,这种价值安顿方式的理论基础也就难以成立。张载进一步批判了“涅槃寂灭”思想的消极无为及其产生的消极影响,并基于气化流行的生命共同体思想,对“存顺没宁”这一儒家式人生价值安顿方式进行了阐发。 韩愈说“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两间,夷狄禽兽皆人也”,这实际上即是以元气论作为万物的本原。李翱也明确指出“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于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于禽兽虫鱼者,岂非道德之性乎哉?受一气而成其形,一为物而一为人”即是说人与万物虽然有别,但就其本原而言都是元气所化。此外,刘禹锡、柳宗元等都有类似的观念。 今习儒道者,只知近则乃祖乃父,传体相续,受得此身,远则混沌一气,剖为阴阳之二,二生天地人三,三生万物,万物与人皆气为本。 “真如缘起”中的“真如”指的是“心真如”(又被称为“众生心”或“如来藏”等),“缘起”则是说真如不守自性,忽然起念,从而幻化出天地间的万物。 中国哲学的‘气’概念,含义极广,几乎举凡世间一切事物都不出‘气’概念之范围。这也难怪,因为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了以‘气’为世界万物之本原或元素的思想 正如张载所指出的,在有形的存在物与无形的气之间的转化,就如同“冰凝释于水”[2]2一样,而冰与水之间的形态转化,对人类的经验理性而言,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动物、植物这种存在物而言,从气的形态转化的角度更容易理解其生灭变化。 以气作为万物的本原,必然是建立在气的本原性存在之上的6。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提出了“太虚即气”这一命题。所谓“太虚即气”即是说气无处不在,弥漫于整个宇宙空间7。气的本原性存在,构成了气化生物的首要前提。 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 至于谈死生之际,曰“轮转不息,能脱是者则无生灭”,或曰“久生不死”,故《正蒙》辟之曰:“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夫为是言者,岂得已哉! 事实上,动物与植物不会思考生死问题,因此对生死问题的追问,总是来自于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而人之所以会对生死问题加以追问,又与人对自身从何而来、向何而去的思考密不可分。换言之,对生死问题的追问,并不是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而是一个涉及如何安顿人生价值的切身性问题。著名神学家保罗•蒂利希甚至将生死问题看做是人的根本性的价值关怀,即所谓的“终极关怀”:“人最终所关怀的,是自己的存在及意义。‘生,还是死’这个问题,在这一意义上是一个终极的、无条件的、整体的和无限的关切问题” 佛教认为“轮转不息,能脱是者则无生灭”,实际上是将摆脱轮回、涅槃寂灭为终极关怀,并以此作为安顿人生价值的根本方式。 佛教的摆脱轮回、涅槃寂静之说,无非是以非理性的方式对人们许下有关永恒存在之“彼岸世界”的承诺。然而,这种非理性的承诺,却有着高度发达的理性基础。[12]17 这一论断的实质含义在于,佛教的价值关怀背后都有其自身的理论基础。事实上,佛教之所以将摆脱轮回、追求涅槃寂静作为人生价值的终极追求,正与其以“真如缘起”思想为基础所达成的对万物本原问题的理解密不可分。正如在宗密那里,一方面将真如本心与气作为心灵与身体的各自来源,另一方面又主张气也是由真如本心幻化而成,因此,气的存在,进一步而言,由其所构成的身体的存在并没有真正的价值意义,人之所以是天地间之“灵者”,只是因为人能够做到“与心神合”[6]394。换言之,身体不过是承载来自彼岸世界的“心神”这一精神实体的载体或容器,而只有达到“弃末归本,返照心源”[6]394,即摆脱、放弃身体的存在,以精神实体的形式12进入作为其存在源头的彼岸世界,才能与“心源”重新合一。正是在这一理论基础下,返回彼岸世界的涅槃寂灭13才会成为佛教的终极价值追求与安顿人生价值的根本方式。 《西铭》实质上是从前文所论的气化生物这一万物本原理论出发的19。从气化的角度说,整个宇宙在本质上就是一个气化流行的生命共同体。这种生命共同体就如同一个大家庭20,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而在这样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共同体中,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者,其独特之处就在于,他能够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天地生生之德的感激与礼敬。而这种对天地感激与礼敬的最好的表达方式则是通过“尊高年”“慈孤弱”乃至对“疲癃残疾、茕独鳏寡”之人的保护与羽翼,使得天地生生之德得以更为广泛地体现出来。在张载看来,这种对生命共同体中的他人所尽的责任与义务实质上就是对天地的“纯孝”。所谓纯孝,意味着对他人所尽的责任并不构成获得天地之奖赏的手段,而实质上不过是尽人之为人的本分而已21。对人之为人的本分的肯定,也就将一个人从自我中心之中超拔出来,不再将人生的价值系缚在“富贵福泽”之上;另一方面,现实的“贫贱忧戚”作为一种给予性的存在状况,并不能通过非分的方式去改变,而应该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去接纳,把它作为成就自身德性的方式(“玉汝于成”)。生之时能够以尽本分的方式承顺天地之德,这就是对待天地之德的最好方式(“顺事”22);而死亡也不过是天地气化流行的必然过程,无须有任何惊恐与不安(“没宁”)。不难看到,张载在这里以气化生生的宇宙观为基础,提出了一种“存顺没宁”安顿人生价值的方式,为儒家式的积极有为的价值观念提供了更为深厚的理论基础,从而完成了他在人生价值安顿方式上的儒佛之辨。 气本论并不能等同于唯物论。因为唯物论只能解释万物的根源问题,但不能安顿价值。 在宋代社会,由于统治阶层的提倡与引领等因素,虽然表面上是三教并立,但三教中的儒家却在实质上处于非常弱势的地位,因此时人有“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感慨。在这一意义上,佛道两家的价值追求实质上构成了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涅槃寂静”改为“涅槃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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